Summary:35岁的志摩一未穿越到18年前,闯入伊吹蓝17岁的人生。前文见合集。


蜜瓜苏打


放学的铃声刚刚敲过第三下,宛若洒在水面上的一把鱼食,教室里的同学们也如饥肠辘辘的金鱼们躁动起来。伊吹支起脸望向窗外。天空阴沉如夜,鼻尖嗅到砂石烧焦的味道。心脏才被“糟糕、没带伞”的念头轻轻扯了一下,下一秒,整座学校便被蒙蒙雨雾淹没了。

云层结成水粒、水粒结成雨珠,因不堪自身重量而接连下坠。一长串的珠链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砰”、“砰”的声响,紧接着却淹没在“雨好大”“你带伞了吗”“我妈妈来接我”之类此起彼伏的对话中。仅隔一条走道的女生一边收拾书包,一边与朋友撒娇“又下雨了,好讨厌”,语气听不出真心的烦恼。垂坠精致铃铛装饰的手机在女生晶莹的美甲间轻柔摇晃,发出酷似咖啡店门的铃响,随即离他远去。反应过来前,教室已是静静悄悄,唯余雨珠捶打玻璃的声音。

“——小蓝,我来接你啦。”

“奶奶?”

伊吹下意识地扭头。

教室门口空无一人。雨还在下。

“……”

事到如今还心存幻想,太天真了。他愣愣注视教室门口半晌,最终吸了吸鼻子,将视线撇回桌面,泄愤般抓起桌上满是叉的卷子。班主任的批语缀在鲜红分数后,最后一笔力透纸背,他一个字都不想读,只草草揉成一团塞进书包。

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里了。被雨淋湿什么的都无所谓,反正之后也只能靠自己。磨了磨尖利犬齿,少年将书包用力地甩上后背,低头快步穿过教室,陈旧的跑鞋踏上走廊湿滑的地面——

“伊吹?”

身后传来与记忆截然不同的呼唤,在连绵的雨声间,是那么地清晰。少年僵在原地,胸中升起几分不可置信。他慢慢回头。

卷发男人站在他身后,双颊发红,急促地喘息,衬衫外套和裤子下半部分都已湿透,自对方裤脚和伞尖滴落的雨水已在光洁地面积起小小的湖泊。担心下一秒他就会逃走似的,连呼吸都来不及调整,男人急匆匆开口:

“抱歉,店里突然来了一波外地客人,没能及时来接你——伊吹?怎么了?”

看他一直不说话,志摩刹住话头,微蹙的眉眼间流露明显的担忧。手指无声地攥紧书包肩带。少年急忙把头摇成拨浪鼓,用力绽放笑颜,露出八颗雪白牙齿:“没什么。”

即便是在如此厚重的雨幕中,“伊丽莎白”门上悬挂的风铃声还是那么明显,清脆铃音爽利划破黏腻的雨声,宛若某种信号——咖啡店内温热的人气伴着细碎的喧闹若潮水扑面而来,算不上好闻,但拂去了雨水阴冷的气息。伊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看见志摩躬身把伞放进门边的架子,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发话:“你去右边角落的桌子坐着,我待会去找你。”

若是换其他人,这样做绝对会激起少年人蓬盛的反抗心;但是,志摩不同。伊吹垮下肩膀,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他一步三回头地向志摩指定的桌子走去,瞥到志摩走进吧台后的员工室。待他规矩地在桌边坐下、欲盖弥彰地翻开菜单,换了装束的志摩走了出来——白衬衫、黑裤子,外套深棕色围裙,典型服务生装扮;除去还氤氲湿意的卷发,周身上下不见一丝雨痕。

“伊丽莎白”的店主——自称“丽瑟”的大叔一身深紫色西装,正翘着手指娇俏地与吧台边的客人调笑。看见志摩的到来,立刻热情地迎了上去,绽放更灿烂的笑容:“哎呀,志摩君,你回来了呀。”

卷发青年不着痕迹地避开店长伸向他的手,露出仿佛早已计算好弧度的浅淡微笑,宛若垂耳的长毛兔,垂头做出温顺姿态:“是的,谢谢您。啊,我弟弟坐在五号桌,他那边的账单请从我的工资里扣。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店长远远瞥了他一眼,目光若有所思。伊吹赶紧竖起菜单,将脸藏进那些语焉不详的拉丁字母内,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好在丽瑟大叔并没有继续追问志摩,兀自笑得花枝乱颤:“哎呀,真是太客气了志摩君。高中生而已,我们店又不吃人,对吧大家?”

“是呀——”

吧台边的大叔大婶们纷纷附和,哄然大笑。“高中生而已”——和着笑声,店长轻飘飘的话刺耳堪比指甲划过黑板发出的声音。伊吹气得咬牙,指甲都陷入菜单封面柔软的皮革中,被近在咫尺的咔嗒轻响吓了一跳。他战战兢兢地从菜单后探头,看见志摩正把一杯清透的浅绿色饮料放在他面前,注意到他的视线,向他挑了挑眉,沉稳发问。

“你还想吃些什么吗?”

吧台边的人们找到了其他乐子,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这边。伊吹百口莫辩,只觉浑身有蚂蚁在爬,赶紧合上菜单,干巴巴地笑:“没、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咕噜噜。”

骤然响起的尖锐鸣叫打断了他拙劣的掩饰,空气短暂凝滞。他脑袋快埋进桌子底下,臊得喷出的呼吸都带了滚烫的羞意——别说摸一摸正在奋力抗议的肚皮了,此刻的他连多看志摩一眼都不敢。啪嗒。一颗凝结的水珠自清绿的高脚杯壁骨碌碌滚落。志摩再度开口,话语间多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要吃咖喱鸡肉饭吗?我做的。”

“……要吃。”

“稍等。你先写会作业。”

志摩干脆地转身,向印了“客人请勿进入”的门帘走去,后颈肌肤如莹润的珍珠般发出柔和的光亮。胸口内侧像是被毛茸茸的猫爪抓挠。伊吹将高脚杯拖到自己面前,心不在焉地吸了一口饮料。蜜瓜的甜味充盈口腔,和着气泡水的微酸和辛辣。

暴风雨一过,骄阳的气焰便愈发高盛,与密集蝉鸣和高达40摄氏度的热浪一起,汹汹席卷整座小城。每一天,只要没有意外发生,伊吹都会在结束田径社团活动后前往“伊丽莎白”,在店里吃晚饭、写作业,再和志摩一起坐末班公交车回家。没有变化的两点一线间,期末考试已临在眼前,八千代町也正式步入盛夏时节。

“叮铃——”

途经窗檐下悬挂的玻璃风铃,自后山流下的一缕凉风钻入榻榻米铺就的半大房间,轻柔拨动矮桌两边面对面坐着的两人的发梢——体格偏小的卷发男人和正处于成长期的纤瘦少年,暂时缓解了周末潮热的慵懒。矮桌上铺满课本、习题和草稿纸。在电风扇呆板的嗡鸣声间,少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紧盯习题册,鼻尖下浮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少年——伊吹气若游丝地回答。

“……答、答案是根号十。”

“错。”

在他对面的男人——志摩头也不抬地否决,没骨头似的窝在坐垫上,手里握着看到一半的陈旧小说。宛如被戳穿的气球,伊吹一下子就泄了气,哀怨地问:“那究竟是多少啊?”

“自己算。每次都依赖于他人答案的话,你就会放弃自我思考了,到了考试怎么办?”

“呜……”

少年沮丧地垮下双肩,看不见的耳朵和尾巴都一并垂了下来。似乎是见不得他这番颓废的模样,志摩合上手里的书本,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次期末考试比上次进步二十名的话,这个暑假我带你去玩。”

“真的!?”

像是看见了零食的小狗,伊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双眼闪闪发亮。被他期待的目光刺痛了般,志摩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既然是答应了你的事,我不会食言。”

“太好了!”

伊吹兴奋得振臂高呼,完全没注意到卷发男人悄无声息攥紧衣角的手。像是不想再继续关于约定的话题,他还想缠着志摩追问时,反被志摩抢过话头。

“说起来,你明天下午是不是要参加一场比赛?”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是比赛没错啦……不过,不是什么重要的胜负。顾问老师说会用这种方式选出参加暑假集训的学生而已,还没有正式确定下次县大赛出赛的选手。”

“但是,参加集训的人成为出赛选手的可能性会更大吧?”

志摩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少年不明所以,懵懂地点头:“大概?”

“是吗。”志摩微微仰起脸,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随即以不容反驳的语气下了决断,“明天放学后,我去看看你的比赛吧。”

“哈?不用了吧!”

莫名的热度腾地烧上脸颊,将他的耳尖都灼得通红——伊吹瞪圆了双目,竟下意识地喊出了声。他的反应实在过于剧烈,引得志摩都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看看而已,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伊、伊丽莎白的工作呢?你不会要翘班吧?”

“我明天是早班,从五点到中午一点,所以下午都是空闲的。怎么了,讨厌我去看你跑步吗?”

“啊、不,也不是……”

像是被戳到要害的河豚,少年的气势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虚弱出声。卷发男人望着他,夕照下眼瞳折射茜色光芒,嘴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最终,志摩点了点涂画得乱七八糟的稿纸,仅抛下一句“这道题你还没算出来”就埋下头,看起来是沉回自己的小说里了。伊吹恍恍惚惚地提起笔,只觉纸上的铅字都在摇晃,字变成线、线化成面,最终组合为志摩在观众席上安静望向他的模样,小痣与薄唇弯出柔和弧度。他悄悄抬起头,偷看一眼沉静看书的男人,又迅速收回视线,无声吞咽。心砰砰直跳,“绝对要跑第一名”的信念前所未有地强烈。

一如既往的上学日。结束了一整天课程后,他怀着略带忐忑的心来到储存跑鞋的柜子前。刚打开米色的柜门,一股恶臭便扑鼻而来。

被油腻汤汁打湿的跑鞋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身后有被视线烧灼的触感,整个场景熟悉得令人心颤。他扯了扯嘴角,干脆地将脏兮兮的鞋子取出,在众目睽睽下从书包里取出另一个袋子——同样是一双跑鞋,但比柜子里的更崭新、更闪亮。他把被弄脏的鞋放入袋子里,穿上新鞋,随即转身,向后面瞠目结舌的同社团同学们露出闪闪发亮的八颗牙齿:“我准备好了,一起去操场吧?”

“啊、嗯,好……”

同学明显还没缓过神来,只木木地应和。笨——蛋。今天可是绝对不能输的一天。而且,同样一个招数用两次,是有多蠢啊?心里的小人叉着腰仰天大笑,伊吹本人也挺起胸膛,雄赳赳地向田径社集合的地点走去。

晴朗天空宛若一整块澄透的碧蓝琉璃,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他进入集合的队伍,趁顾问老师点名的间隙悄悄地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视野受限,他没能发现志摩的身影。

希望那个人会来,又希望那个人不会真的来。心不在焉地做好拉伸动作后,他跟在同学身后,站在起跑线后。腰部弓下,双手触地,后脚跟抬起,身体重心前倾,双眼紧盯前方。胸口像是揣了一只怯怯地站在巢边缘的雏鸟,双翅因兴奋而微微发抖,既期待依靠自己的力量翱翔蓝天,又害怕摔得粉碎,再也无法拼回原状。时间流速仿佛减缓至原有的百分之一,顾问老师举起发令枪的动作都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砰!”

枪响的瞬间,肌肉同时发力。他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前脚掌轻点地面,风无声划过脸颊,除了正前方的终点线,他什么都不用想,甚至遗忘了呼吸——他很久没有如此心无旁骛地跑过了。跑步的感觉是如此畅快,他甚至欣喜得想要大声叫喊。连负责记录秒数的老师都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便冲过了终点线。

“咦,等、诶?几秒来着……”

除了参赛的选手们,所有人都呆住了。汗水自额头骨碌碌地滚下,差点落入眼睛,冲过终点线的他已毫不在意——伊吹兴奋得跳了起来,双手握拳,冲着碧蓝无垠的天空无声比了个大大的V。

其余学生也陆续通过了终点线。他笑容满面地回头,汇入同学们的包围圈中,如嗷嗷待哺的雏鸟期待地望着老师,等待集训名单的宣布。顾问老师笔直地立在学生中间,用手指点着记录表仔细查看,张开嘴。

“伊藤。”

“到!”

“山田。”

“到!太好了——”

“小林。”

“到——”

一个又一个名字自老师嘴里吐出,却始终没有他的名字。唇角期待的弧度一点点落下。老师宣布了最后一个名字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挤过人群询问。

“井上老师,请问……我的名字呢?”

顾问老师停下脚步,先是打量了他一番,随即歪了歪头。“伊吹君,怎么了?”

“那个,”顾问老师脸上迷惑却不失温和的微笑令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我感觉这次我跑得挺好的,进入集训名单,大概没有问题?”

“感觉吗……”顾问老师脸上笑容不变,“有时候,感觉也会出现‘偏差’哦,伊吹君。”

“‘偏差’……?”

伊吹呆滞地重复,木然接过记录秒数的名单:他的名字后,鲜红数字赫然写着他的成绩——算不上出色,只能说是平平无奇的中游水平。宛若从云端跌落在地,他一阵恍惚:“诶,怎会……”

“伊吹,怎么了?”

不知第几次,沉稳男声适时出现。志摩斜挎一只方正的黑色牛津纺布包冒了出来,嘴角噙着伊吹熟悉的礼貌性浅淡笑意,简直就是童话故事里能够瞬间移动的魔法使。失落与委屈伴着志摩出现的刹那霎时间涌至唇边:“志摩……”

男人伸出手,无言地握了握他的肩膀——宛若心灵感应,他立刻明白了志摩的想法,不再出声,安静地看着志摩与顾问老师自我介绍,又来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当顾问老师聊起为何作为监护人的志摩今日会出现在学校的话题时,志摩唇角的笑加深了,含了一丝深长意味。

“是这样,蓝昨天和我说,今天的社团活动会举办一次小小的比赛,选出暑假集训的选手。我想让蓝的父母也看看他跑步的样子,今天特地带了相机来拍摄。”

“啊、诶……?”

看着志摩拉开背包拉链,取出堪称奢侈品的黑色方块机器。顾问老师双眼瞪圆,嘴巴微张,仿佛看到蛇的青蛙,整个人都僵直了。仿佛没有看到顾问的反应,志摩若无其事地摆弄机器。

“今天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刚好拍下蓝取得第一名的一幕。我想,蓝的父母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啊、嗯,确、确实……”

老师脸上的微笑摇摇欲坠。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志摩微笑着继续追问:“啊,您想看看录像吗?不愧是最新款的相机,老师您的身姿也拍摄得非常清楚呢——”

“不、不用了。”

仿佛被幽灵附上了后背,井上面色发白地拒绝了。志摩慢条斯理地收起相机,准确地握住一旁瞠目结舌的伊吹的手腕,干脆地鞠躬:“暑假集训的事,拜托您了。谢谢。”

直到吃完“伊丽莎白”招牌的咖喱饭,少年端坐在惯例的五号桌边,撑着下巴,双眼发直。志摩刚巧收拾好隔壁桌留下的一片狼藉,发出嗤笑:“蠢死了。什么表情。”

“呐,志摩……”伊吹转向监护人——括号非法律层面——呆滞地开口,恍若梦中,“我,能去暑假集训了吗?”

“没错。努力努力,去打败飞人博尔特吧伊吹蓝。”志摩麻利地将脏兮兮的咖啡杯放入托盘,闻言翻了翻眼皮,以厌弃的语气回答;未曾想少年竟然猛地站起身,双手握拳,宛若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般双眼发亮:“太好了!哇塞!看着吧渣滓们!”

“……”

伊丽莎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吧台边从来旁若无人的店长和熟客们都停止了谈笑,纷纷向他投来注目。脸侧莫名传来仿佛被冰块冻住的触感——伊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往旁边瞥了一眼:果然,志摩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目光仿若利剑,堪比三尺之寒。他干笑了一声,嘟哝“对不起”,慢慢缩回位置,把脸藏到桌上作为装饰的大朵浓粉色绢布芍药之后,心虚地望向自己一字未动的作业。

仿佛被重新上了发条的音乐盒,咖啡馆逐渐恢复往日的喧闹。伊吹盯着铅字,极为罕见地开始认真思考数学作业最后一道大题。桌子对面传来恶声恶气的一声“喂”。

“啊、嗯?”

难得扮演了一次好学生的伊吹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只见卷发男人坐在他的对面,双臂在胸前交叉,脸臭得和看见他攒了三天没洗的袜子时一模一样:“不要给店长添麻烦。”

脑中蓦地出现暴雨那天、店长有意无意地将手伸向志摩腰侧的画面。伊吹嘴一撇,没好气地回答:“哦。”

“那个相机,就是店长借给我的。”

“哈?那个好色大叔?”

他难以置信望向卷发男人。听到他脱口而出的称呼,志摩纤细的眉尾抽了抽,瞳底染上无奈。

“不要随便给别人安这种外号。……这个先不提。伊吹,你在学校是不是被欺负了?”

“伊丽莎白”烟紫和暗黄灯光笼罩下,志摩的眼珠沉静而绚丽,仿佛幼童时期手上把玩的、被同龄人所艳羡的冰冷玻璃珠,毫无感情波动,唯余看透真相的笃定和锐利。简直就像在被阿蒲哥审视——脑子奇妙地冒出这个念头。背脊微微发凉。少年无声地移开视线。一声叹息飘落。

“果然。那些家伙……还做了些什么?你还好吗?”

算不上修长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背,温凉粗糙的指腹有力地握住关节,可以感觉到手的主人的意图——给予令他安心的支持;然而,事与愿违。肌肤相贴所引发的触感是齿尖碾碎坚果般甜美的酥麻——少年不得不强行按捺缩回手的冲动,疑惑地与这份陌生的震颤对抗,他努力扯开笑容,乃至回复的嗓音都带了些许颤抖。

“也算不上欺负吧?毕竟我还挺会打架的,还认识暴走团那些家伙,所以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只是无视我,或者用泔水泡我的跑鞋之类的恶作剧,没什么大不了的。”

包覆手背的指尖蓦地收紧了,可以感觉到手的主人的愤怒。仿佛某种修行,卷发男人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长长地吐出。

“这就是欺负。可恶,难道老师都是瞎子吗……”

他耸了耸肩,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毕竟我老是闯祸嘛,奶奶年纪也大了,耳朵比较背,没法和老师沟通。所以,老师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才好吧。”

“这个和那个是两码事。”志摩断然道,深深看了他一眼,“老师——或者说成年人的责任,应该是保护未成年人。无论伊吹你平日的表现如何,被欺负的事实客观存在。老师们知道,却对此坐视不管,这就是他们的错误。”

“……”

志摩的话就像一柄小锤,轻而易举地在他自欺欺人的壳上敲出裂隙,滚烫的酸涩从中奔涌而出,迅速充盈眼底和鼻尖。喉间好像多了个肿块。少年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原先覆在他手背上的指尖离开,落在他的发顶,轻轻揉了揉。志摩摸着他的头,莞尔一笑。

“没事。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

“伊吹前辈,明天见。”

“嗯,拜拜~!”

茜色的岔路口间,伊吹笑着与同社团的后辈挥手告别。或许是被志摩拿出奢侈相机拍摄的举动所震撼,田径社团的学长们从此不再来找他麻烦,顾问老师也不再有意无意地无视他的存在;在志摩的严格管束下,他按时提交作业的频率也增加了,班主任与教导主任看他的严厉目光有所缓解。学校里,终于有了愿意与他正常对话的人。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目送学弟的背影消失在道路拐角处,伊吹傻笑着放下手臂,沿着长长的田埂,向家的方向走去——今天志摩上的是早班,所以他无需去“伊丽莎白”等志摩下班。明明应该想的是放学后的电视节目,脑子里却无法自控地回放卷发男人系着围裙在灶台边忙碌的背影——宛若梦境与现实夹缝的青灰色回忆间,蓬软发梢间缀了光的碎片,眼尾泛起的浅淡红色几乎与余晖融为一体,被袅袅雾气包裹的侧颜专注而柔和;想到的那一瞬,胸中的某个地方就如被什么揪住般,轻轻泛起涟漪般的疼痛。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望着道路尽头的温泉蛋似的夕阳,少年深深地皱起眉头,陷入难解的思考漩涡。大婶们依旧聚集在田埂边谈天说地,看到他的归来,纷纷打起招呼:“唷,小蓝,回来啦。”

他停下脚步,礼貌而拘束地颔首:“是的。下午好。”

“哎呀,都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晚上好’才对吧。”有人打趣,“啊,对了,小蓝,刚刚我看到你爸爸回来了哦。真是难得呢。”

“我……什么?”

与面对学校的霸凌完全不同——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感自胃底升起,将他的五脏六腑搅成无法辨明的一团,青灰色回忆间的柔和微笑如被棒球击中的玻璃窗碎成无数片。

如果,如果,那个人对志摩做了什么——

他不敢再想,后跟用力一蹬、全身肌肉绷紧;少年迈开双腿,拼尽全力朝家的方向冲刺。漫长无比的一分钟过去,庭院的门总算出现在视野中央,有人杵在门边。他深深呼吸,奋力吞下喉间的咸涩,瞪大眼睛。院门边模糊的、人的轮廓变得清晰:一个身材高瘦,脸型棱角分明,扬起的手臂隐约可见肌肉的形状;另一个发丝鬈曲,身材小巧,下巴微微扬起,深咖色眼瞳毫无惧怕地直视面前高出一头的男人,脸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

下一秒,高瘦男人扬起的手臂倏地落下,志摩的脸同时偏向一侧。狂奔中途的伊吹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近乎破音的呼唤冲出唇边。

“志摩——!”

“哈,回来了。”

“伊吹……?”

被他的呼唤同时惊动的两人却作出截然不同的反应:仅有生理意义的所谓父亲勾起事不关己的冷酷笑容;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的志摩呢喃般吐出他的名字,无表情的面具缓慢瓦解,刺目的红肿指印也自白皙肌肤内侧浮至表层。注意到他近乎暴怒的视线,志摩条件反射地捂住被打的那侧,欲盖弥彰地别过脸去。

沉睡在心底的野犬猛地起身,全身毛发竖起,龇出凶狠獠牙。久违的滔天怒火和挥下拳头的冲动燃烧至顶峰。面对与自己一般高的父亲,少年狠狠摔下书包,高高扬起拳头,面孔扭曲,口中嘶吼:

“你这混蛋——”

“伊吹,住手!”

宛若被主人拉住项圈的狂犬,伊吹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从鼻孔喷着气瞪视依旧吊儿郎当的男人。完全把他的狂怒当作儿戏,男人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直指被他护在身后的人,满含污泥般的恶意。

“志摩先生……是吧?未经允许就住进他人的房子。如果告诉警察,您会被判多少年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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