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三十五岁的志摩一未穿越到十八年前,回到了伊吹蓝十七岁的夏天。

*非甜向警告。


第一章

鞋柜里的鞋子散发出呕吐物的味道。

那是奶奶用省下的钱买给他的,唯一一双跑鞋。虽然已经很旧,但他很爱惜。然而此刻,原本洁白的鞋面已经被染上黄色的油渍,黏糊的菜叶粘在鞋带上,整双鞋子湿漉漉的。

无论如何,今天都没法穿了。

伊吹呆立在鞋柜面前,脑子一片空白。同在田径社团的同学从他身边经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惊呼起来:“啊,你的鞋子!今天的部活怎么办?”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极力压抑挥出拳头的冲动,伊吹回头,扯了扯嘴角:“今天我先回去了。麻烦帮我和顾问老师请假。”

“啊?但是县大赛就在下周哦,你再不去训练的话——”

彻底无视身后的呼喊和窃窃低笑,伊吹将书包甩到肩上,拎起跑鞋。仅套着袜子的脚踏上被烈日灼得滚烫的地面。

这里是2001年的茨城县八千代町。和日本的绝大多数乡镇一样,平庸,乏味,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被田野分割的凌乱住宅,烟尘弥漫的泥土小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假笑邻居,以取笑他人为乐的同级生。这里没有隐私。一丁点传言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所以,他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这件事,不是秘密。

关于鞋子被弄脏的真相,其实他能隐约猜出一二:作为下次县田径大赛最有可能获得优胜的选手,他的存在碍了某些人的眼;那些家伙没法堂堂正正地取胜,就用这些卑劣的手段恶心人。

脚底被石子硌得发疼。好不容易看到家的屋顶,却被田埂边聚在一起谈天的大婶们注意到了身影。即使不想听,“怎么不穿鞋呢”、“鞋子怎么了呢”、“你爸爸这周也不回来吗”之类七嘴八舌的提问还是灌入耳内。他选择沉默,低着头快步通过路口,灵敏的耳朵依旧捕捉到“真没家教”的只言片语。终于站到了家门前。伊吹松一口气,拉开吱嘎作响的纸门。

“我回来了。”

“啊,小蓝,欢迎回来。”

幽暗的老房子深处,飘来老人悠悠的回应。唇角第一次勾起真心的笑容。伊吹脱下袜子,踩上嘎吱作响的木地板,经过囤积了大量包装盒和食物的厨房,来到起居室。驼背的老太太端正地坐在电视机前,小小一团,犹如一只大福饼。

“再等一下哦,奶奶马上给你做晚饭。”

“好耶。”

伊吹轻快地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眼角余光瞥到冰箱上贴的一张纸条。他好奇地走过去查看;明显是从杂志扯下来的边角料上,歪扭地写着几个字。

“明天是小蓝的生日。不能忘记。”

唇角的笑意逐渐扩大,连鞋子的事都被他短暂地抛在脑后。伊吹哼着不知从哪部动画里听来的曲调,来到杂草丛生的庭院,打了一盆水,把脏兮兮的鞋子放了进去,吭哧吭哧地刷起来。

落在山边的夕阳呈深橘色,仿佛半熟的蛋黄。天色逐渐变暗,灯一盏盏亮起,鞋子一点点变得干净。汗水顺着脖子滑入校服衬衫。他抹了抹额角,听到房子里传出的熟悉呼唤:“小蓝,开饭啦——”

伊吹直起酸痛的腰,笑着回答:“好!”

虽然发生了令人不快的事,但总的来说,是还算不错的一天。闹钟的指针不断转动,不知不觉间,跨越了十二点。

昨日已成过去,新的一天到来。他正式踏入十七岁的大门,距离十八岁、距离毕业、距离长大成人的日子又近了一步。长大以后,我要工作赚钱,带奶奶离开这里,住更好的房子——怀抱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十七岁的少年躺在床上,傻兮兮地笑着,慢慢陷入梦乡。

早晨如约而至,窗外已是一片大亮。伊吹倏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捡起床边的闹钟查看:八点过十分,还有十分钟就要迟到了。为什么奶奶没有叫醒我?他慌慌张张地滚下床铺,刚掏出皱巴巴的制服,却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房子里一片死寂。连人类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骗人的吧。

“奶奶!”

伊吹慌慌张张地冲到厨房。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他常吃的吐司面包和煎火腿肠,房间里弥漫着一如既往的馨香。身着围裙的老人倒在冰箱前,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奶奶……奶奶!”

要去医院——空白一片的头脑里只有这个念头在不断旋转。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少年笨拙地将老人挪到自己的后背,仅穿着拖鞋就冲出了家门。

“呼、呼……”

他从未跑得如此拼命。初夏的太阳高悬头顶,炙热的汗水经过眼窝、滑到唇角,心脏如铁锤剧烈敲打胸腔。喉咙火辣辣地疼,周遭的景色都融化成大团的色块。一切一切都是那么地混乱,唯有后背的重量最为清晰。

好沉。

奶奶,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沉重了?

被汗水模糊的视野中央,诊所的大门隐约浮现。喉咙如被刀割般疼痛,小腿前所未有地酸痛。踏入诊所的那一刻,他差一点软倒在地。嘴里发出的声音在颤抖,脆弱得他自己都认不出:“医生……我奶奶……”

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性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协助他放下后背的老人。医生无表情地抚摸老人布满褶皱和瘢痕的脖颈,接着将听诊器贴上她的胸口。宛若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一分钟过去。医生慢慢垂下手指,对他摇了摇头。

“伊吹君,请节哀。”

小小的奶奶,装进骨灰坛里时,也是小小的。

巴掌大的照片里,老太太手里握着毛线针,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皱皱的嘴唇微微翘起。伊吹跪在神龛前,怀里抱着骨灰坛,注视她的微笑。怀里的坛子还是暖的。少年默默地收紧了手臂,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起居室的门口传来男人吊儿郎当的声音。

“哟,蓝,你都长这么大啦。”

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回来?伊吹本想如此质问,可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空了,动弹不得。他一言不发。男人踏入起居室内,与他相似的细长双眼没睡醒似的半睁半闭,懒洋洋地打量了一番他和奶奶的家,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啊,有了有了。”

男人自言自语地来到奶奶存放重要物品的柜子前,拉开抽屉。他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去,正巧看见男人把布袋里的首饰和零钱倒在榻榻米上,清点赃款似的一个一个数着,嘴里念念有词。耳边响起刺耳嗡鸣,血液在短短一瞬间接近沸腾。伊吹几步跨到男人面前,嘶吼出声。

“那是奶奶的东西!”

“现在可是我的。”

仿佛在驱赶不停吠叫的小狗,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伊吹想都没想,劈手夺过男人手里正在清点的纸币。

“哈?你想干什么?”

眉梢高高吊起,细长双眼蓦地瞪大,鼻孔张开——男人的脸在短短几秒内变得狰狞而扭曲。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对方站起身,高高扬起手掌。曾经的疼痛回忆复苏,脚也一下子软了。即使身体几乎被刻入骨髓的恐惧控制,伊吹仍然咬紧牙关,挺直了背脊,直面男人,抢先挥下拳头。

“去死!”

拳头砸中肉体的触感如此鲜明,如此陌生。宛若被折断的树枝,男人的身躯歪斜了一下。伊吹瞪着面前的男人,大口喘息、目眦欲裂。下一秒,视野猛地偏移。脸颊后知后觉地发出火辣辣的疼痛。紧接着,脆弱的腹部遭遇前所未有的猛烈撞击,剧烈疼痛瞬息间传至四肢末端。抱着腹部,少年瞪圆了眼、嘴巴大张,腰深深弓成虾状,几乎跌倒在地。

“什……么……”

好痛。好痛。

“啊啊、真无聊。”

毫不犹豫施下暴行的男人摆出厌倦的模样,手里把玩着一只褪了色的银手镯,绕过疼得直喘气的他,气定神闲地向门口走去,抛下一句话。

“从今以后,自己养活你自己吧。”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漆黑如墨的起居室内,伊吹跌坐在一片狼藉间,呆滞注视虚空。腹部的疼痛早已退去,化成尖锐的饥饿感,宛若狼只的獠牙,啃噬着柔软的内脏。昏暗的视野中央,老妇人慈祥的微笑若隐若现。

「无论发生了什么,要先填饱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考。」

伊吹眨眨眼,试着动弹僵硬的手指;尽管艰难,仍然努力地爬起身。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被男人翻得一团糟的柜子。还有一些纸币留了下来。忽然间,他瞥到一个崭新的盒子,上面贴着一张纸条。

「给小蓝」

呼吸几乎停止。颤抖的手指缓缓打开盒盖。一双崭新的跑鞋出现在月的清辉下。

压抑已久的滚烫液体终于溢出眼角。环抱着简陋的纸盒,少年在黑暗中深深弓下身体。

万幸,杂货店还开着门。咀嚼着过了赏味期限的干面包,伊吹趿拉拖鞋,沿着水泥铺就的简陋道路朝家的方向走去。到达自家庭院前时,他忽地发觉异样。

生锈的铁栅栏边,多了一个人。而且,从身形判断,应该是男人。

对方侧躺在地,不知死活。伊吹吞下最后一口面包,缓缓蹲下,身上每一块肌肉处于紧绷状态——无论对方做出什么动作,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反击。

不过,他的警惕似乎是多余的。地上的男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借助清冽的月光,伊吹仔细打量对方的容貌:发型是颇为时髦的短卷发,脸型偏圆,五官清淡,薄唇边缀着一颗黑痣,算得上整张脸的记忆点。由此,伊吹也得出结论:这个男人,不是镇子上的人。

那么,这家伙是谁?

鬼使神差般,伊吹伸出手。如医生检查奶奶的尸体时一样,覆上了男人的脖颈。

尽管微弱,但确实有跳动的迹象。这个人,是活着的。

不知出于何故,肩上的重担蓦地少了一半,高悬的心脏也落了下来。伊吹重重呼出一口气,差点跌坐在地。他揉捏着手里面包的空纸袋,犹豫了半晌,从购物袋里掏出一瓶水,放在了男人身边。

现在的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根本没有帮助他人的余裕——更何况,他也不过是一个高二的学生。伊吹站起身,最后看了路边昏死的男人一眼,掏出房门钥匙。

放着不管的话,明天应该会被其他人发现,随后会通知警察。经常和镇上的混混起冲突的缘故,伊吹有过不少和警察打交道的经历,因此他很熟悉派出所警察的办事方式——对一个如此来路不明的男人,绝对会拘留起来,反复审讯吧。而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即使没被抓到什么把柄,侥幸获得了自由,这个小镇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伊吹拉开房门。房子里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宛若吞噬一切的黑洞。失去了奶奶的这里,已经没有了家的味道。

这家伙,和我一样。

这个念头一掠过脑海,便如盘踞心灵的虬结树根,再也难以根除。伊吹定定地站在玄关处。月光泼洒在他的身后,映出他的影子:瘦瘦长长的一条,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倒映在空旷的地板上。沙沙。温凉的风掠过田里生长的作物,带起水浪般的细碎声响,更凸显此刻的寂静。

这个夜晚,过于漫长了。

“唉……”

像是要把胸中的郁结悉数吐出般,伊吹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转身,向地上的男人走去。

将男人拖到起居室的榻榻米上后,伊吹累得瘫坐在对方身边。虽然让对方进了门,但还是得有最基本的警戒心,至少要防止这家伙把奶奶最后的财产洗劫一空。抱持如此想法,他没有回房间睡觉,而是待在男人身边,默默监视。

不知不觉间,空旷的黑暗间浮现模糊的光斑,清脆鸟鸣飘入耳朵;伊吹浑身一抖,抬起眼皮——原来,在监视途中,他就抵挡不住困意,陷入了昏睡。不知是被他的动静惊醒了,还是同样被小镇的清晨所呼唤,榻榻米上的男人也动了动眼睫,慢慢睁开了眼睛。深褐色的眼珠里一片恍惚。没有焦距的目光飘忽不定地掠过周遭一片狼藉;落在他身上时,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男人蓦地瞪大了双眼,猛地起身。

“伊吹!”

双肩被出乎意料的巨力地握住。伊吹疼得不自觉扭曲脸颊,视野也被男人的面孔填满:仿佛看见了失而复得的宝物,又像是看见了漆黑大海中的灯塔,双目不自然地瞪大,眼底绽放亮得不自然的光芒,干枯的嘴唇和鼻翼都在轻微颤栗。一副泫然欲泣的脸。

伊吹被吓得完全呆住了,只怔怔望着对方的面容。偌大的起居室内,唯余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不对。你,不是……”

宛如熄灭的火焰,男人眼底的光芒渐渐消失。只见他慢慢垂下脑袋,整个人变得颓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抓着他肩膀的手也松开了,落在身侧。对方瘫坐在榻榻米上,双眼发直,肩膀垮塌,对伊吹的呼唤甚至喊叫没有任何反应,寂静得像是一座人型雕像。

“喂、喂!听到了吗?听到的话应一声?”

不知第几次的呼唤后,那对深色眼珠轻轻动了动,终于重新有了焦距。伊吹发出质问。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靛蓝色的晨光透过窗户,落在男人的身上,映得肌肤更为青白,简直像是死而复生的尸体。毫无神采的深色眼珠茫然地倒映他的面孔,血色全无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shima……我的名字是,shima。”

“shima?岛屿的那个shima吗?”

自称“shima”的男人深深地凝视着他,目光复杂得他难以解读,答非所问:“你现在是多少岁?”

伊吹眨眨眼,条件反射地回答:“十七岁——不对,”他忽然反应过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是姓氏的‘志摩’,不是岛屿。”志摩漫不经心说,开始打量身边的环境,“这里是?”

喉间涌起苦涩。伊吹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我奶奶家。”

“这样啊。那老人家呢?是还在睡么?”

“……前几天过世了。”

志摩深褐色眼珠明显闪过一丝惊愕色彩,随即瞥到他身边的骨灰坛,眼睫微微一颤,随即抿了抿唇。

“抱歉。”

伊吹注意到,志摩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揪住了外套的下摆。奇怪。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以外的愧疚的缘故吗,内心意外地平静。他摇摇头:“没事的。”

“那,现在的你和谁一起住?”

伊吹再度摇头。志摩眼底的惊愕色彩逐渐转变为疑虑,追问也越发紧迫。

“你的妈妈呢?”

“很小的时候,就和我爸爸离婚了。”

“那你的爸爸呢?”

“……”

右侧脸颊似乎又烧起来,针扎似的疼痛。伊吹条件反射地别过脸去,试图藏起被打的那侧;然而,他的动作并未瞒过志摩——对方的洞察力比他想象中的要高:仅通过他这个下意识的微小动作,志摩似乎就推测出了来龙去脉,第二次向他道歉。

“对不起,我竟然没有注意到。你家的冰箱在哪里?”

人生头一回,被一个陌生人在短短五分钟内道歉两次。伊吹也有些懵了,只呆滞地回复。

“走出这里,右手边的厨房内。你要做什么?”

“稍等我一下。”

在伊吹惊讶的注视下,志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消失在起居室门口——少年总算察觉,对方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高大,身长可能还不如他。没几分钟,志摩就拿着一只被冷冻的柠檬回来了;那是奶奶习惯性储存在冰箱里的食物。对方随意扯了一块沙发上的枕巾,用布料裹起那只柠檬,不由分说地敷在他红肿的脸颊上。

“拿着,冷敷的话会好得快一点。继续话题吧。也就是说,现在的你是一个人住?”

可能精神在逐渐恢复,志摩的姿态也愈发强硬起来;奇怪的是,伊吹发现自己并不讨厌。他乖巧地把柠檬敷在腮帮上:“是的。”

“学校呢?”

伊吹低下头,躲开面前男人的目光:“……不想去了。”

“不去学校的话,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去找工作……吧。我想离开这里。我讨厌这里。”

一直以来深藏心底的真心话脱口而出,带了轻微的哽咽。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总是不自觉地吐出心声。他是拥有什么魔法吗?

闻言,志摩轻轻叹了一口气。在伊吹以为对方要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不要退学时,志摩吐出他意料之外的话语。

“那,和我做个交易吧。”

“什么?”

志摩手撑住榻榻米,有一点吃力地将自己转为正坐的姿势,深褐色眼珠严肃地注视他。

“在你读高中期间,我来想办法赚钱,照料你的生活起居。作为交换,你让我住在这里,并且读完高中。”

“哈?”

伊吹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志摩坦然地迎接他惊疑的目光,唇角轻微上扬,露出见面以来第一个微笑。

“我失忆了,无处可去。如果你能收留我,那是再好不过了。”

“你……”

伊吹瞠目结舌,一时语塞。才见面不到一小时就要别人收留,还是请求一个高中生——这个人脑子没毛病吧?见状,志摩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形状下垂的双眼微眯,苍白唇瓣轻柔开合。

“可以给我半个月的试用期。这半个月里,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不爽的事,你随时可以赶我走。”

不等他的回答,志摩便从榻榻米上起身,还顺手把他拉了起来。

“首先,去睡觉。你整整一夜都没睡吧?”

“哈?等、别推我!”

少年伊吹被男人推到房间里。志摩依旧面带神秘的微笑,动作看似温柔,实则力道完全不容反抗,强硬地将伊吹按到了床上。

“顺带一问,你家有热水吗?”

身体一沾到床单,眼皮就开始上下打架,四肢酸软得抬都抬不起来——伊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疲倦到了这种程度。他拼命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答:“要用柴火烧才行……”

志摩响亮啧舌,干脆地打开他的衣柜,相当不礼貌:“好古老。呐,借我一套衣服。”

“别擅自动别人的东西。”他快要支撑不住了,用仅剩的神志发出警告,“我还没相信你呢……”

“是、是。”

身边的床垫轻微下陷。指腹带着茧子的温凉手掌覆在他的眼睛上,轻轻合上他的眼皮。

“晚安。”

伊吹睁开眼睛。窗外的光线亮得刺眼,饭菜的馨香充盈鼻腔。是奶奶回来了吗?他兴冲冲地掀开身上的薄被,光着脚跑到了起居室:“奶——”

“啊,你醒了。”

端坐在奶奶生前最爱的坐垫上的人不再是大福饼似的老人,而是那个奇怪至极的男人。志摩穿着一件明显大了一码的灰色连帽衫,袖子在手腕上挽了两圈,手里捧着茶杯;必定是沐浴了,周身氤氲清甜的湿气,卷发如绵羊毛般柔软蓬松,脸上也多了一丝血色,总算像个活人了。

不是奶奶。仿佛被放了气的气球,伊吹一下子瘪了。男人瞥了他一眼,淡淡开口。

“醒了的话,就吃点东西吧。”

“啊……嗯。”

志摩手边的矮桌上放了一盘蛋炒饭:色泽金黄,红色的胡萝卜粒和绿色菜叶点缀其中,看得人食指大动。这多半就是香味的来源了。伊吹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拿起筷子。他扒了几口饭,猛然反应过来:“啊,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志摩抿了一口茶,手撑住下巴看他。又是那种探究的眼神,令人讨厌。伊吹别扭地移开视线,试图无视对方的存在。志摩当然不可能如他所愿,不知从哪摸出一个本子。

“我检查了一下,目前房子里的存款大约是五万日元,可以支撑我们一段时间的生活,但肯定不足以供你读完高中。从今以后,我们的每笔收入和开销都要记录在账本上。你有做兼职吗?”

伊吹低头,用筷子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胡萝卜:“在镇上的体育用品店。不过,只有很少一点……”

“少也是钱。”似乎是注意到他的失落,志摩微微笑起来,整个人变得明亮了些许,“不用担心,我好歹也是成年人,养活一个青少年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对了,关于我在镇上人面前的身份,就说我是你母亲那边的远方亲戚。你不介意吧?”

“随便你。”

伊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偷偷瞥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仅从容貌和身材判断的话,志摩如若自称刚刚成年,他大概都会相信;但从对方周身旋绕的阴郁气氛和老练的处世方式判断,志摩的年龄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大。话说,关于志摩,他还是什么都不了解。

“所以,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躺在我家面前?”

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质问,志摩耸了耸肩,脸色不变,轻飘飘地带过话题。

“我不是说了吗,我失忆了。比起这个,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校?”

学校。

几幅画面迅速自眼前闪现:被泔水泼脏的旧跑鞋。夕阳下奔跑的社团同学。同级生面对他时惧怕的眼神。自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老师冰冷的目光。没有哪个瞬间是快乐的。伊吹慢慢放下筷子,发出嗫嚅。

“我……不知道。”

“这样啊。既然如此,就再多休息一段时间吧。”

志摩再度作出令他惊讶的举动:没有追问他为什么不想去学校,也没有强行定下回去的日期,仅仅是将他的回答作为事实全盘接收,这与他之前所接触的大人大不相同。对方先是如睡醒的野猫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接着一鼓作气地站了起来,抱起双臂。志摩俯视着一脸迷茫的他,形状下垂的眼眸因浅淡笑意微微眯起。

“吃饱后,一起来打扫房间吧。”

“嘿咻。”

伊吹将最后一摞纸箱搬到庭院,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暮色已然四垂。他直起身,借助橘红光线,环顾堆在院子里的垃圾——全部都是奶奶囤积的老旧物品。

清理奶奶的遗物时,他以为自己会悲伤得无法动弹;可实际上,比起伤心,心中更多的是茫然,宛若冬日的田野,空无一物。他麻木地听从志摩的指挥,机械地运作,将老房子一点点清理干净。

为什么会这样呢?

少年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隔着薄薄的皮肤和肋骨,他能感觉到,心脏正在其中平稳跳动,和过去的每一日没有差别。

难道,一个人的死亡,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吗?地球依旧转动,太阳照常升起,肚子还是会饿。没有什么会为此停下脚步。少了一个人的世界,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忽然间,从房子的后山处吹来一阵微风;那阵风犹如某人的呼吸,轻柔拂过被汗打湿的后背衣衫,突如其来的凉意冻得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正在此刻,房子里传来呼唤。

“伊吹,该吃饭了。”

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伊吹放下手中正在捆扎的纸箱,高声回应:“现在就来!”


TBC

又开新坑(。

标题来自山本文绪的〖蓝,另一种蓝〗

被标题戳到了迅速把书买了回来,没想到讲的是二重身的故事(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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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岛mo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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